幽夢影卷上
讀經宜冬,其神專也;讀史宜夏,其時久也;讀諸子宜秋,其致別也;讀諸集宜春,其機暢也。
經傳宜獨坐讀;史鑒宜與友共讀。
無善無惡是聖人;善多惡少是賢者;善少惡多是庸人;有惡無善是小人;有善無惡是仙佛。
天下有一人知己,可以不恨。不獨人也,物亦有之。如菊以淵明為知己;梅以和靖為知己;竹以子猷為知己;蓮以濂溪為知己;桃以避秦人為知己;杏以董奉為知己;石以米顛為知己;荔枝以太真為知己;茶以盧仝、陸羽為知己;香草以靈均為知己;蓴鱸以季鷹為知己;瓜以邵平為知己;雞以宋宗為知己;鵝以右軍為知己;鼓以禰衡為知己;琵琶以明妃為知己……一與之訂,千秋不移。若松之於秦始;鶴之於衛懿;正所謂不可與作緣者也。
為月憂雲;書憂蠹;為花憂風雨;為才子佳人憂命薄;真是菩薩心腸。
花不可以無蝶;山不可以無泉;石不可以無苔;水不可以無藻;喬木不可以無藤蘿;人不可以無癖。
春聽鳥聲;夏聽蟬聲;秋聽蟲聲;冬聽雪聲;白晝聽棋聲;月下聽簫聲;山中聽松風聲;水際聽內乃聲;方不虛生此耳。若惡少斥辱;悍妻詬誶;真不若耳聾也。
上元須酌豪友;端午須酌麗友;七夕須酌韻友;中秋須酌淡友;重九須酌逸友。
鱗蟲中金魚;羽蟲中紫燕;可雲物類神仙,正如東方曼倩避世金馬門,人不得而害之。
入世須學東方曼倩;出世須學佛印了元。
賞花宜對佳人;醉月宜對韻人;映雪宜對高人。
對淵博友,如讀異書;對風雅友,如讀名人詩文;對謹飭友,如讀聖賢經傳;對滑稽友,如閱傳奇小說。
楷書須如文人;草書須如名將。行書介乎二者之間,如羊叔子緩帶輕裘,正是佳處。
人須求可入詩;物須求可入畫。
少年人須有老成之識見;老成人須有少年之襟懷。
春者天之本懷,秋者天之別調。
昔人云:若無花、月、美人,不願生此世界。予益一語云:若無翰、墨、棋、酒,不必定作人身。
願作木而為樗;願在草而為蓍;願在鳥而為鷗;願在獸而為鹿;願在蟲而為蝶;願在魚而為鯤。
古人以冬為三餘。予謂當以夏為三餘——晨起者,夜之餘;夜坐者,晝之餘;午睡者,應酬人事之餘。古人詩云”我愛夏日長。”洵不誣也。
莊周夢為蝴蝶,莊周之幸也;蝴蝶夢為莊周,蝴蝶之不幸也。
藝花可以邀蝶;壘石可以邀雲;栽松可以邀風;貯水可以邀萍;築臺可以邀月;種蕉可以邀雨;植柳可以邀蟬。
景有言之極幽,而實蕭索者,煙雨也;境有言之極雅,而實難堪者,貧病也;聲有言之極韻,而實粗鄙者,賣花聲也。
才子而富貴,定從福慧雙修得來。
新月恨其易沉,缺月恨其遲上。
躬耕吾所不能,學灌園而已矣;樵薪吾所不能,學草而已矣。
一恨書囊易蛀;二恨夏夜有蚊;三恨月臺易漏;四恨菊葉多焦;五恨松多大蟻;六恨竹多落葉;七恨桂荷易謝;八恨薜蘿藏虺;九恨架花生刺;十恨河豚有毒。
樓上看山;城頭看雪;燈前看花;舟中看霞;月下看美人;另是一番情景。
山之光;水之聲;月之色;花之香;文人之韻致;美人之姿態;皆無可名狀,無可執著。真足以攝召魂夢,顛倒情思!
假使夢能自主,雖千里無難命駕,可不羨長房之縮地;死者可以晤對,可不需少君之招魂;五岳可以臥游,可不俟婚嫁之盡畢。
以愛花之心愛美人,則領略自饒別趣;以愛美人之心愛花,則護惜倍有深情。
美人之勝於花者,解語也;花之勝於美人者,生香也。二者不可得兼,舍生香而取解語者也。
窗內人於紙窗上作字,吾於窗外觀之,極佳。
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;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;老年讀書如臺上玩月;皆以閱歷之淺深,為所得之淺深耳。
吾欲致書雨師:春雨,宜始於上元節後,至清明十日前之內,及穀雨節中;夏雨,宜於每月上弦之前,及下弦之後;秋雨,宜於孟秋之上下二旬;至若三冬,正可不必雨也。
為濁富不若為清貧,以憂生不若以樂死。
天下唯鬼最富,生前囊無一文,死後每饒楮鏹;天下唯鬼最尊,生前或受欺凌,死後必多跪拜。
蝶為才子之化身,花乃美人之別號。
因雪想高士;因花想美人;因酒想俠客;因月想好友;因山水想得意詩文。
聞鵝聲如在白門;聞櫓聲如在三吳;聞灘聲如在浙江;聞羸馬項下鈴鐸聲,如在長安道上。
雨之為物,能令晝短;能令夜長。
詩僧時復有之,若道士之能詩者,不啻空穀足音,何也?
當為花中之萱草;毋為鳥中之杜鵑。
女子自十四五歲至二十四五歲,此十年中,無論燕、秦、吳、越,其音大都嬌媚動人。一睹其貌,則美惡判然矣。耳聞不如目見,於此益信。
尋樂境乃學仙,避苦趣乃學佛。佛家所謂極樂世界者,蓋謂眾苦之所不到也。
富貴而勞悴,不若安閑之貧賤;貧賤而驕傲,不若謙恭之富貴。
目不能自見;鼻不能自嗅;舌不能自舐;手不能自握,惟耳能自聞其聲。
目不能識字,其悶尤過於盲;手不能執管,其苦更甚於啞。
並頭聯句,交頸論文,宮中應制,歷使屬國,皆極人間樂事。
《水滸傳》武松詰蔣門神云:”為何不姓李。”此語殊妙。蓋姓實有佳有劣——如華、如柳、如雲、如蘇、如喬,皆極風韻;若夫毛也、賴也、焦也、牛也,則皆塵於目而棘於耳也。
花之宜於目而復宜於鼻香,梅也、菊也、蘭也、水仙也、珠蘭也、蓮也;止宜於鼻者,櫞也、桂也、瑞香也、*子也、茉莉也、木香也、玫瑰也、臘梅也。餘則皆宜於目者也。花與葉俱可觀者,秋海棠為最,荷次之。海棠、酴箝、虞美人、水仙,又次之。葉勝於花者,止雁來紅、美人蕉而已。花與葉俱不足觀者紫薇也、辛夷也。
高語山林者,輒不喜談市朝事。審若此,則當並廢史漢諸書而不讀矣。蓋諸書所載者,皆古之市朝也。
雲之為物,或崔巍如山;或瀲灩如水;或如人;或如獸;或如鳥毳;或如魚鱗;故天下萬物皆可畫,惟雲不能畫,世所畫雲亦強名耳。
值太平世,生湖山郡,官長廉靜,家道優裕,娶婦賢淑,生子聰慧。人生如此,可云全福。
養花膽瓶,其式之高低大小,須與花相稱。而色之淺深濃淡,又須與花相反。
春雨如恩詔;夏雨如赦書;秋雨如挽歌。
十歲為神童;二十三十為才子;四十五十為名臣;六十為神仙,可謂全人矣。
武人不茍戰,是為武中之文;文人不迂腐,是為文中之武。
文人講武事,大都紙上談兵;武將論文章,半屬道聽途說。
斗方止三種可存:佳詩文一也;新題目二也;精款式三也。
情必近於癡而始真;才必兼乎趣而始化。
凡花色之嬌媚者,多不甚香;瓣之千層者,多不結實。甚矣全才之難也。兼之者,其惟蓮乎。
著得一部新書,便是千秋大業;注得一部古書,允為萬世弘功。
延名師,訓子弟;入名山,習舉業;丐名士,代捉刀,三者都無是處。
積畫以成字,積字以成句,積句以成篇,謂之文。文體日增,至八股而遂止。如古文、如詩、如賦、如詞、如曲、如說部、如傳奇小說,皆自無而有。方其未有之時,固不料後來之有此一體也。逮既有此一體之後,又若天造地設,為世所應有之物。然自明以來,未見有創一體裁新人耳目者。遙計百年之後,必有其人,惜乎不及見耳。
雲映日而成霞,泉掛巖而成瀑。所托者異,而名亦因之。此友道之所以可貴也。
大家之文,吾愛之、慕之,吾願學之;名家之文,吾愛之、慕之,吾不敢學之。學大家而不得,所謂刻鵠不成,尚類鶩也;學名家而不得,則是畫虎不成。反類狗矣。
由戒得定,由定得慧,勉強漸近自然;煉精化氣,煉氣化神,清虛有何渣滓。
雖不善書,而筆硯不可不精;雖不業醫,而驗方不可不存;雖不工弈,而楸枰不可不備。
方外不必戒酒,但須戒俗;紅裙不必通文,但須得趣。
梅邊之石宜古;松下之石宜拙;竹傍之石宜瘦;盆內之石宜巧。
律己宜帶秋氣;處世宜帶春氣。
厭催租之敗意,亟宜早早完糧;喜老衲之談禪,難免常常布施。
松下聽琴;月下聽簫;澗邊聽瀑布;山中聽梵唄,覺耳中別有不同。
月下談禪,旨趣益遠;月下說劍,肝膽益真;月下論詩,風致益幽;月下對美人,情意益篤。
有地上之山水,有畫上之山水,有夢中之山水,有胸中之山水。地上者妙在丘壑深邃;畫上者妙在筆墨淋漓;夢中者妙在景象變幻;胸中者妙在位置自如。
一日之計種蕉;一歲之計種竹;十年之計種柳;百年之計種松。
春雨宜讀書;夏雨宜弈棋;秋雨宜檢藏;冬雨宜飲酒。
詩文之體,得秋氣為佳;詞曲之體,得春氣為佳。
鈔寫之筆墨,不必過求其佳,若施之縑素,則不可不求其佳;誦讀之書籍,不必過求其備,若以供稽考,則不可不求其備;游歷之山水,不必過求其妙,若因之卜居,則不可不求其妙。
人非聖賢,安能無所不知。只知其一,惟恐不止其一,復求知其二者,上也;止知其一,因人言,始知有其二者,次也;止知其一,人言有其二而莫之信者,又其次也;止知其一,惡人言有其二者,斯下之下矣。
藏書不難,能看為難;看書不難,能讀為難;讀書不難,能用為難;能用不難,能記為難。
有工夫讀書謂之福;有力量濟人謂之福;有學問著述謂之福;無是非到耳謂之福;有多聞直諒之友謂之福。
人莫樂於閑,非無所事事之謂也。閑則能讀書,閑則能游名勝,閑則能交益友,閑則能飲酒,閑則能著書。天下之樂,孰大於是。
文章是案頭之山水,山水是地上之文章。
《水滸傳》是一部怒書;《西游記》是一部悟書;《金瓶梅》是一部哀書。
讀書最樂,若讀史書,則喜少怒多,究之怒處亦樂處也。
發前人未發之論,方是奇書;言妻子難言之情,乃為密友。
幽夢影卷下
風流自賞,只容花鳥趨陪;真率誰知,合受煙霞供養。
萬事可忘,難忘者名心一段;千般易淡,未淡者美酒三杯。
芰荷可食而亦可衣,金石可器而亦可服。
宜於耳復宜於目者,彈琴也,吹簫也。宜於耳不宜於目者,吹笙也,汜管也。
看曉妝宜於傅粉之後。
我不知我之前生當春秋之季,曾一識西施否;當典午之時,曾一看衛否;當義熙之世,曾一醉淵明否;當天寶之代,曾一睹太真否;當元豐之朝,曾一晤東坡否。千古之上相思者,不止此數人,而此數人則其尤甚者,故姑舉之以概其餘也。
花不可見其落,月不可見其沉,美人不可見其夭。
種花須見其開,待月須見其滿,著書須見其成,美人須見其暢適,方有實際。否則皆為虛設。
以松花為糧,以松實為香,以松枝為麈尾,以松陰為步障,以松濤為鼓吹。山居得喬松百餘章,真乃受用不盡。
玩月之法:皎潔則宜仰觀,朦朧則宜俯視。
凡事不宜刻,若讀書則不可不刻;凡事不宜貪,若買書則不可不貪;凡事不宜癡,若行善則不可不癡。
酒可好不可罵座,色可好不可傷生,財可好不可昧心,氣可好不可越理。
文名可以當科第,儉德可以當貨財,清閑可以當壽考。
不獨誦其詩,讀其書,是尚友古人,即觀其字畫,亦是尚友古人處。
無益之施舍,莫過於齋僧;無益之詩文,莫過於祝壽。
妾美不如妻賢,錢多不如境順。
創新庵不若修古廟,讀生書不若溫舊業。
字與畫同出一原。觀六書始於象形,則可知已。
忙人園亭,宜與住宅相連;閑人園亭,不妨與住宅相遠。
酒可以當茶,茶不可以當酒;詩可以當文,文不可以當詩;曲可以當詞,詞不可以當曲;月可以當燈,燈不可以當月;筆可以當口,口不可以當筆;婢可以當奴,奴不可以當婢。
胸中小不平,可以酒消之;世間大不平,非劍不能消也。
不得已而諛之者,寧以口,毋以筆;不可耐而罵之者,亦寧以口,毋以筆。
多情者必好色,而好色者未必盡屬多情;紅顏者必薄命,而薄命者未必盡屬紅顏;能詩者必好酒,而好酒者未必盡屬能詩。
梅令人高,蘭令人幽,菊令人野,蓮令人淡,春海棠令人艷,牡丹令人豪,蕉與竹令人韻,秋海棠令人媚,松令人逸,桐令人清,柳令人感。
物之能感人者,在天莫如月,在樂莫如琴,在動物莫如鳥,在植物莫如柳。
涉獵雖曰無用,猶勝於不通古今;清高固然可嘉,莫流於不識時務。
所謂美人者:以花為貌,以鳥為聲,以月為神,以柳為態,以玉為骨,以冰雪為膚,以秋水為姿,以詩詞為心。吾無間然矣。
蠅集人面,蚊嘬人膚,不知以人為何物。
有山林隱逸之樂而不知享者,漁樵也,農圃也,緇黃也;有園亭姬妾之樂,而不能享、不善享者,富商也、大僚也。
黎舉云:”欲令梅聘海棠,橙棖臣櫻桃,以芥嫁筍,但時不同耳。”予謂物各有偶,擬必於倫。今之嫁娶,殊覺未當。如梅之為物,品最清高;棠之為物,姿極妖艷。即使同時,亦不可為夫婦。不若梅聘梨花,海棠嫁杏,櫞臣佛手,荔枝臣櫻桃,秋海棠嫁雁來紅,庶幾相稱耳。至若以芥嫁筍,筍如有知,必受河東獅子之累矣。
五色有太過有不及,惟黑與白無太過。
閱《水滸傳》,至魯達打鎮關西,武松打虎,因思人生必有一樁快意事,方不枉生一場。即不能有其事,亦須著得一種得意之書,庶幾無憾耳。
春風如酒,夏風如茗,秋風如煙,如姜芥。
鳥聲之最佳者,畫眉第一,黃鸝、百舌次之。然黃鸝、百舌,世未有籠而畜之者,其殆高士之儔,可聞而不可屈者耶。
不治生產,其後必致累人;專務交游,其後必致累己。
昔人云:婦人識字,多致誨淫。予謂此非識字之過也。蓋識字則非無聞之人,其淫也,人易得而知耳。
善讀書者無之而非書:山水亦書也,棋酒亦書也,花月亦書也;善游山水者,無之而非山水,書史亦山水也,詩酒亦山水也,花月亦山水也。
園亭之妙,在邱壑布置,不在雕繪瑣屑。往往見人家園子屋脊墻頭,雕磚鏤瓦,非不窮極工巧,然未久即壞,壞後極難修葺,是何如樸素之為佳乎。
清宵獨坐,邀月言愁;良夜孤眠,呼蛩語恨。
官聲陋於輿論。豪右之口,與寒乞之口,俱不得其真;花案定於成心。艷媚之評,與寢陋之評,概恐失其實。
胸藏邱壑,城市不異山林;興寄煙霞,閻浮有如蓬島。
多情者不以生死易心,好飲者不以寒暑改量,喜讀書者不以忙閑作輟。
蛛為蝶之敵國,驢為馬之附庸。
立品須法乎宋人之道學,涉世宜參以晉代之風流。
古謂禽獸亦知人倫。予謂匪獨禽獸也,即草木亦復有之。牡丹為王,芍藥為相,其君臣也;南山之喬,北山之梓,其父子也;荊之聞分而枯,聞不分而活,其兄弟也;蓮之並蒂,其夫婦也;蘭之同心,其朋友也。
豪傑易於聖賢,文人多於才子。
牛與馬,一仕而一隱也;鹿與豕,一仙而一凡也。
古今至文,皆血淚所成。
情之一字,所以維持世界;才之一字,所以粉飾乾坤。
有青山方有綠水,水惟借色於山;有美酒便有佳詩,詩亦乞靈於酒。
嚴君平以卜講學者也;孫思邈以醫講學者也;諸葛武侯以出師講學者也。
鏡不幸而遇嫫母;硯不幸而遇俗子;劍不幸而遇庸將;皆無可奈何之事。
天下無書則已;有則必當讀;無酒則已,有則必當飲;無名山則已,有則必當游;無花月則已,有則必當賞玩;無才子佳人則已,有則必當愛慕憐惜。
秋蟲春鳥,尚能調聲弄舌,時吐好音。我輩搦管拈毫,豈可甘作鴉鳴牛喘!
媸顏陋質,不與鏡為仇者,亦以鏡為無知之死物耳。使鏡而有知,必遭撲破矣。
作文之法:意之曲折者,宜寫之以顯淺之詞;理之顯淺者,宜運之以曲折之筆;題之熟者,參之以新奇之想;題之庸者,深之以關系之論。至於窘者舒之使長,縟者刪之使簡,俚者文之使雅,鬧者攝之使靜,皆所謂裁制也。
筍為蔬中尤物;荔枝為果中尤物;蟹為水族中尤物;酒為飲食中尤物;月為天文中尤物;西湖為山水中尤物;詞曲為文字中尤物。
買得一本好花,猶且愛憐而護惜之,矧其為解語花乎?
觀手中便面,足以知其人之雅俗,足以識其人之交游。
水為至污之所會歸,火為至污之所不到。若變不潔而為至潔,則水火皆然。
貌有醜而可觀者,有雖不醜而不足觀者;文有不通而可愛者,有雖通而極可厭者。
此未易與淺人道也。
游玩山水,亦復有緣。茍機緣未至,則雖近在數十里之內,亦無暇到也。
貧而無諂,富而無驕,古人之所賢也;貧而無驕,富而無諂,今人之所少也。足以知世風之降矣。
昔人欲以十年讀書,十年游山,十年檢藏。予謂檢藏盡可不必十年,只二三載足矣。若讀書與游山,雖或相倍蓰,恐亦不足以償所願也。必也如黃九煙前輩之所云”人生必三百歲”,而後可乎。
寧為小人之所罵,毋為君子之所鄙;寧為盲主司之所擯棄,毋為諸名宿之所不知。
傲骨不可無,傲心不可有。無傲骨則近於鄙夫,有傲心不得為君子。
蟬是蟲中之夷齊,蜂為蟲中之管晏。
鏡中之影,著色人物也;月下之影,寫意人物也。鏡中之影,鉤邊畫也;月下之影,沒骨畫也。月中山河之影,天文中地理也;水中星月之象,地理中天文也。
能讀無字之書,方可得驚人妙句;能會難通之解,方可參最上禪機。
若無詩酒,則山水為具文;若無佳麗,則花月皆虛設。
才子而美姿容,佳人而工著作,斷不能永年者,匪獨為造物之所忌。蓋此種原不獨為一時之寶,乃古今萬世之寶,故不欲久留人世取褻耳。
閑人之硯固欲其佳,而忙人之硯尤不可不佳;娛情之妾固欲其美,而廣嗣之妾亦不可不美。
才子遇才子,每有憐才之心;美人遇美人,必無惜美之意。我願來世托生為絕代佳人,一反其局而後快。
予嘗欲建一無遮大會,一祭歷代才子,一祭歷代佳人。俟遇有真正高僧,即當為之。
聖賢者,天地之替身。
擲升官圖,所重在德,所忌在贓。何一登仕版,輒與之相反耶?
動物中有三教焉:蛟龍麟鳳之屬,近於儒者也;猿狐鶴鹿之屬,近於仙者也;獅子牯牛之屬,近於釋者也。植物中有三教焉;竹梧蘭蕙之屬,近於儒者也;蟠桃老桂之屬,近於仙者也;蓮花葡萄之屬,近於釋者也。
佛氏云:”日月在須彌山腰。”果爾則日月必是繞山橫行而後可。茍有升有降,必為山巔所礙矣。又云:”地上有阿耨達池,其水四出,流入諸印度。”又云:”地輪之下為水輪,水輪之下為風輪,風輪之下為空輪。”餘謂此皆喻言人身也:須彌山喻人首,日月喻兩目,池水四出喻血脈流通,地輪喻此身,水為便溺,風為洩氣。此下則無物矣。
予嘗偶得句,亦殊可喜,惜無佳對,遂未成詩。其一為”枯葉帶蟲飛”,其一為”鄉月大於城”。姑存之以俟異日。
“空山無人,水流花開”二句,極琴心之妙境:”勝固欣然,敗亦可喜』二句,極手談之妙境:”帆隨湘轉,望衡九面”二句,極泛舟之妙境。”胡然而天,胡然而帝”二句,極美人之妙境。
鏡與水之影,所受者也;日與燈之影,所施者也,月之有影,則在天者為受而在地者為施也。
水之為聲有四:有瀑布聲,有流泉聲,有灘聲,有溝澮聲;風之為聲有三:有松濤聲,有秋草聲,有波浪聲;雨之為聲有二:有梧蕉荷葉上聲,有承簷溜筒中聲。
文人每好鄙薄富人,然於詩文之佳者,又往往以金玉珠璣錦繡譽之,則又何也?
能閑世人之所忙者,方能忙世人之所閑。
居城市中,當以畫幅當山水,以盆景當苑囿,以書籍當友朋。
鄰居須得良朋始佳。若田夫樵子,僅能辦五穀而測晴雨,久且數,未免生厭矣。
而友之中,又當以能詩為第一,能談次之,能畫次之,能歌又次之,解觴政者又次之。
玉蘭,花中之伯夷也。葵,花中之伊尹也。蓮,花中柳下惠也。鶴,鳥中之伯夷也。
雞,鳥中之伊尹也。鶯,鳥中之柳下惠也。
無其罪而虛受惡名者,蠹魚也;有其罪而恆逃清議者,蜘蛛也。
黑與白交,黑能污白,白不能掩黑;香與臭混,臭能勝香,香不能敵臭。此君子小人相攻之大勢也。
恥之一字,所以治君子;痛之一字,所以治小人。
鏡不能自照,衡不能自權,劍不能自擊。
古人云:”詩必窮而後工”。蓋窮則語多感慨,易於見長耳。若富貴中人,既不可憂貧嘆賤,所談者不過風雲月露而已,詩安得佳?茍思所變,計惟有出游一法,即以所見之山川風土物產人情,或當瘡痍兵燹之餘,或值旱澇災聳之後,無一不可寓之詩中,借他人之窮愁,以供我之詠嘆,則詩亦不必待窮而後工也。
原始資料來源: 幽夢影 – 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